来源: 新疆经济报(乌鲁木齐) 撰文:萧春雷 摄影:王身敦
赴喀什之前,像许多人一样,我有一种书本上读来的误解。提起喀什,马上想到它的汉代名字疏勒,想起张骞、班超的功业,想起 丝绸之路和唐安西四镇。深入了解之后,我才恍然大悟,这座城市名叫喀什噶尔,1954年简称喀什,诞生于丝绸之路衰落之后,与汉唐的疏勒很少瓜葛。不错,疏勒县有个张骞纪念馆,喀什市也有个班超的盘橐城,但是否真的与这两位豪杰有关,尚存疑问。
“现在的疏勒县是清代建的新城。汉疏勒古城在哪里,目前还没有定论。我告诉你,在库木萨克村有个古城遗址,一半属于阿图什,一半属于喀什。我个人认为这地方可能是张骞经过的疏勒城。”阿布杜热依木江 阿不都卡德尔对我说。退休之前,他是喀什地区文管所的所长,从事文物工作与管理20多年。
公元前138年,西汉张骞出使西域,中国人第一次知道有个疏勒国、疏勒城。东汉时,班超在疏勒建盘橐城,统一西域,重开丝绸之路。喀什市内有班超纪念公园“盘橐城”,还有一截古城墙。但阿布杜热依木江说:“那地方原来叫艾斯克沙尔古城,意思是旧城子。当初挖出的陶片,多数是唐宋时期的。有学者认为那是东汉盘橐城,但从考古上无法确认。”
两汉古城飘渺难寻,那么唐代的古城遗址总该有点眉目吧。公元675年,大唐在疏勒设疏勒都督府和疏勒镇,后者为著名的安西四镇之一。唐疏勒镇遗址在哪里?
“很可能在罕诺依古城。”阿布杜热依木江认真地说,“这座古城很有意思,有20多平方公里,出土文物非常丰富,从公元前4世纪延续到公元13世纪,各个年代都有。有新石器时代的陶片,唐宋时期的古钱,还有好几处城垣和居住遗址。有人认为,东汉的疏勒王城、唐代的疏勒镇、早期的喀喇汗汗朝,先后都建在这里。但没有正式发掘。”
罕诺依古城我去看过,在喀什东北伯什克然木乡的田野里,坦荡如砥,中央隐约可见一些倒塌的残垣痕迹。我是为了寻访喀喇汗汗朝的遗址而去的。原来,这里才是宋以前喀什绿洲的政治中心。再北行不远,就会看到荒漠中的莫尔佛塔,繁荣了一千年的佛国疏勒,只剩下两座土墩供人凭吊。
“半个多世纪以来,喀什考古没有进行专题性的主动发掘,都是抢救性发掘,比如遗址被洪水冲了,修路挖到了文物,就赶紧去发掘保护。很多问题没有弄明白。”看到我失望,他解释说,“喀什地区的佛教遗迹发现很少,市区北边还有个三仙洞,另外巴楚县也有一些。伊斯兰教遗迹比较多,主要在喀什、莎车和叶城。”
我觉得,喀什是一座失忆之城,汉唐往事遗忘殆尽,只保存着最近一千年的记忆。作为一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,人们总以为喀什文物古迹众多,这是误解。喀什市博物馆布置了一个“丝绸之路”展览,展厅既小,文物也少得可怜,其中不少还出自和田和吐鲁番。与规模宏大的吐鲁番博物馆相比,喀什博物馆寒酸极了。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,是因为喀什的早期文化遗存经过人为的大破坏,早已清洗干净。
唐中叶以后,吐蕃控制了西域,从长安到西亚的丝绸之路中断。宋朝开始,中原王朝另辟海上丝绸之路,西域被边缘化,陆上丝绸之路变成了短途边贸线路。公元10世纪初,喀喇汗汗朝(又叫黑汗汗朝)在中亚地区兴起,不久征服了喀什绿洲,国王苏图克 布格拉汗皈依了伊斯兰教。接着,喀喇汗汗朝对信奉佛教的和田、高昌(今吐鲁番)发动圣战。五百多年后,和田、库车、焉耆、吐鲁番、哈密,塔里木盆地的每一块绿洲都飘扬起新月旗,所有佛教遗迹和文献都被摧毁。作为新疆伊斯兰教的发祥地,喀什噶尔的破坏最彻底,完全是一座崭新的伊斯兰城市。
建立喀喇汗汗朝的民族叫葱岭(即帕米尔高原)西回鹘,并非南疆土著,而是来自帕米尔高原之西。他们也并非中亚土著,而是定居不过百年的东亚游牧部落。宗教让一个民族脱胎换骨。皈依伊斯兰教的葱岭西回鹘开始了一个新纪元,不但到处清洗异教遗迹,还遗忘了自己“纪元前”的记忆,误以为自己是突厥人——历史学家称之为伊斯兰化和突厥化时期。事实上,他们曾经是突厥人的仇敌。
回鹘的历史很重要,因为他们是现代维吾尔族的祖先。他们自称突厥人,一错千年。直到1893年丹麦语言学家汤姆森破解突厥文,学者们解读散落在蒙古高原各地的碑铭,参照中国史籍记载,我们才对回鹘的来龙去脉有所了解。
回鹘起源于东亚蒙古高原,最早游牧于贝加尔湖南部的鄂尔浑河流域,中国史籍先后称之为丁零、高车、铁勒、乌呼、袁纥、回纥、回鹘、畏兀儿等不同名字。公元552年,突厥部落建立突厥汗国,统治从蒙古高原到中亚的广大地区,也包括回鹘部落。后来回鹘反叛,联合唐朝于公元745年灭突厥汗国,在蒙古高原建立起回鹘汗国。回鹘与大唐关系良好,曾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,抗击吐蕃。公元840年,黠戛斯(今柯尔克孜族的祖先)起义,灭回鹘汗国。溃散的回鹘分三支西迁:第一支落脚于河西走廊甘州,称甘州回鹘,演变为今天的裕固族;第二支占领西州(今吐鲁番),建立起高昌汗国,也叫高昌回鹘;第三支迁徙到中亚地区,建立起喀喇汗汗朝,称为葱岭西回鹘。后面两支,迁入塔里木盆地绿洲后,都转为定居生活,同化了当地印欧种的雅利安人,大约16世纪以后演变为维吾尔民族。
“维吾尔人不是突厥族,我们说突厥话,只能称之为突厥语族。这是语言学上的归类,与血缘没有关系。我们听土耳其人的语言,可以听懂30%左右,但我们是不同的民族。”买买提祖农 阿布都克力木教授明确说。他是喀什师范学院的法政系主任、党总支副书记,兼新疆历史学会理事,他认为泛突厥主义者胡搅蛮缠,无视历史。
作为一个古代民族,突厥人已经消亡,但他们留下了突厥语,仍由被突厥统治过的诸部族继续使用,从而形成一个庞大的突厥语族。就像大英帝国虽然崩溃,但美国、印度、香港、澳大利亚等前殖民地仍在使用英语,但他们不是一个民族。20世纪以来,泛突厥主义潮流兴起,称中国的塔里木盆地为“东突厥斯坦”,前苏联的五个中亚加盟共和国地区为“西突厥斯坦”。1933年,民族分裂势力和宗教极端势力合流,在喀什成立过一个短命的“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共和国”,没有一个国家公开支持,旋即覆灭。
我费了一番心思探究喀什的自然与历史地理,得出一个结论:喀什常被“东”“西”两种力量拉扯,国家认同与文化认同的方向正好相反,所以常常“东张西望”。从自然地理的角度看,喀什无疑是朝向东方敞开的一座城市,东方绿洲断续相连,西部则有高原阻隔。从历史的角度看,两千年多年来塔里木盆地一直是中国的西域,维吾尔人的祖先回鹘也源出东亚。从政治现实看,自1755年清军平定准噶尔,中央王朝重返西域,尤其是1884年新疆建省,在塔里木盆地推行郡县制,喀什一直在中国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之下,国家意识日益强化。然而从文化的角度看,喀什对中亚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,毕竟有“记忆”以来,其宗教、族群和语言都来自葱岭之西。历史上,伊斯兰的和卓(圣裔)们、宗教仪轨、独裁者阿古柏、大批的商人和流亡人士,源源不断来自西方;而叛乱、起义和分裂分子,走投无路时总是翻越高原西遁。
然而在今天,喀什再也不能“东张西望”了。现代国际秩序是主权国家体系,任何一个民族要融入世界,必须经由国家这一政治实体,这是无情的政治现实。对于多数跨境民族来说,强化国家认同,淡化文化认同,是一种痛苦但明智的选择;如果拒绝国家认同,往往意味着一个民族选择了自我放逐,那是一条坎坷艰辛之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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